◎陳清白 律師
本會某律師,因為幫人打官司,不知何故得罪了對造,自此,對方便在其事務所對面長期拉白布條抗議,雙方為此還對簿公堂,律師自己從局外人陷入泥淖,也成了刑事案件的當事人。
這件事讓我感觸良深,不由得想起幾位老前輩講過的故事。
甫於兩年前過世的鄭慶海律師,為人豪邁大方,氣度雍容。打從我入公會之時起,蒙他不棄,便與他結下很好的情誼。有一次閒聊時,他打開話匣子,說他在還未當律師之前,在報紙上看到王慶雲律師被某某公司聘為法律顧問的啟事,當下既羨慕又嚮往,讓他立志將來也一定要做個大律師。
為什麼一則報紙的啟事會這麼勵志呢?原來,在律師還是稀有動物的年代,聘請律師當法律顧問,是件相當隆重的大事。委任人必須先送上聘書,以表敬重。等受任人收到聘書後,再交給委任人法律顧問証書,讓他懸掛在公司行號的耀眼處,表示該商家是有律師當靠山的。除此之外,還要在報紙上刊登啟事,公告週知,啟示的內容,大抵和我們現在用的法律顧問証書上所印的文字差不多,不外是:「茲由〇〇〇聘任本律師為常年法律顧問,如有侵害其信用、名譽、權利及其他一切法益者,本律師當依法保障之……。」等等。
據鄭律師說,當他看到報紙上所印的:「本律師當依法保障之」這幾個字時,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你想,這句話多有份量,多麼偉大。
說到王慶雲律師,我再熟不過了,他是我的忘年之交。他家位於友愛街,住家兼事務所,深藏在市井裡,鬧中取靜。但美中不足的是,王律師家對外只靠一條長約十來米寬不及兩米的小巷子聯絡。
王律師的房子,距友愛街的路面有段距離,但所納的稅捐和街面商家無異,明顯不公。還有,這條巷道的所有權屬國有財產局,是塊畸零地。當時他想買下來,但價格必須比照街面的行情,且就算買了下來,根據法規,要指定建築線也有問題,也就是說,將來他家要改建,恐怕也會發生困難。
為了這件事,他不斷地陳情,最後也打了許多官司,但沒有一次勝訴,他的心情沮喪不歡可想而知。那段時間,他已年邁,早就歇業不辦案了,因此事務所也沒有事務員能幫忙打印狀紙。我知道這件事後,自告奮勇,主動邀他,舉凡有他的文章要發表,狀子要打字,都可以交給我處理,就這樣,他經常來我的事務所聊天並送上小禮,只是每次一談到他的案子,便氣憤填膺,久久不能平息。他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我當了一輩子的律師,連自己的權利都保護不了,還妄想去保障他人的權益,真是可笑。」,言語中盡是不滿和無奈。
王律師的家剛好就在友愛市場的斜對面。那段時間,內人都在友愛市場買菜,我便在假日時和她同上菜市場,特地買些水果去探望他,也算是回他的禮。王律師年輕時受的是日本教育,為人正直耿介,不苟言笑,卻彬彬有禮,一言一行都散發著君子風度,是個很有修養的長者。但土地的事情徹底把他激怒了,也完完全全把他打敗了,本來很健朗的身體,漸漸的憔悴萎頓,最後鬱鬱以終。現在想起來,致命的原因很簡單,就是鬱怒傷身。可見古人說過的話,一點也不假。
最近,又聽到一則不幸的消息,那就是,金輔政律師已於今年的三月十二日因病過世了。相較於鄭慶海律師,金律師和我更親近,他既是我的山友,也是我小孩的圍棋老師,他們都叫他「金杯」(金伯伯的暱稱)。
金律師曾經是美麗島事件的辯護律師,律師團定裝的大合照都拍好了,但不知何故,他突然去了美國,因此,也就沒有能在世紀大審的法庭上一展身手。
某天,在公會閒聊時,東拉西扯,提起了這件事。當時鄭慶海律師也在場,便跟他開了個玩笑,說他臨陣脫逃。金律師聽了這話有點不悅,便說起他缺席的緣由。等金律師敘明經過,鄭律師自認失言,為了表示歉意,特地邀了一夥律師朋友,在台南大飯店擺了一桌酒席,鄭重地向金律師致意。由於時隔太久,參加的人有誰,我已記不完全,只記得陪賓裡還有林華生、黃正彥、施煜培幾位大律師,當然我也忝列其中。
關於金律師缺席世紀大審的原因,據他說是這樣的:美麗島事件有位被告叫林弘宣,是金律師基督教長老教會的教友。林弘宣出事了,教會方面便商請金律師作為他的辯護人。金律師義不容辭,接下了這個重責大任。所以現在我們才能在美麗島律師團的大合照裡,看到金律師的身影。
金律師受委任後,開始著手準備辯護工作。只是那個年代,台灣還在威權統治之下,也尚未解嚴,政治氣氛一片肅殺,到處風聲鶴唳。此時,不知消息從何而來,說執政當局除了要抓那些政治犯外,同時也要對辯護律師不利。沒想到,好巧不巧,這時金律師有個好朋友叫趙俊賢,寫了一封信給他,說他那一年的運勢「辰戌冲」,會沖到根基全震動,要金律師多加注意。這下子,金律師的心裡悄悄的蒙上了一層陰影。
寫到這裡,容我講個題外話。趙俊賢這位先生,就是我以前文章中所提到的算命師「老趙」,他住在陳俊郎律師家的附近,是個奇人,在我未「發達」前幫我算過命,以後也變成我的好朋友。我曾求他收我當徒弟,但他死都不肯,說我頭殼壞去,好好的律師不幹,當什麼下九流的江湖術士。他既然不傳授我功夫,我偏不認輸,便自己購書鑽研,這便是我略懂命理的由來。
話題回到前頭。金律師是個基督徒,照理說,根本不會相信算命那一套,而且老趙怎麼會有他的八字而得以預先寫信示警?當初我一時疏忽忘了問金律,所以現在也沒有答案可奉告了。
也許是因為風聲太緊,又有湯德章律師的前車之鑑,老趙的那封信,讓金律師開始擔心了起來。他說,他為了了解警方有無發動搜捕工作,便天天爬到孔子廟文昌閣旁的那棵蓮霧樹上,去窺探斜對面台南市警察局(現在的美術一館)的動靜。最後不得已,為了家人的安全,只好透過教會的幫忙,舉家遷到美國,直到12年後,才重履故土。
在美國這十幾年的時間,金律師無以維生,淪落到去加油站幫人洗車,慢慢的經過努力進修,才取得美國律師的資格,生活才得以改善。無怪乎周武旺律師經常發牢騷地對我說,法律這門學問最沒用了,是門「虛學」,離開了自己的國家,連養家糊口都有困難,不像別的行業,你會裁縫、會做菜、會水電、會做泥木工,到哪裡都能謀生。
孔廟文昌閣旁的那棵蓮霧樹,年年開花,年年結果,然而因為沒有噴灑農藥的關係,蟲害嚴重,落果滿地。我每次經過那裡,都會仰頭凝望,綠蔭深處彷彿看到了黑夜中躲在樹叢裡惶恐不安地探視警騎動靜的金律師。因此,我幫這棵樹,取名為「金輔政樹」,希望它和台南女中校園內的「丁窈窕樹」都能長青不老,見證台灣這一段白色恐怖的悲慘歷史。
律師工作,看似風光,其實不然,套句詹俊平律師的話:「一輩子都在別人的是非堆裡打滾,滿腦子別人的事,滿肚子自己的氣。」,這話我頗有同感,且依我看,律師生涯只有「勞苦愁煩」四個字,差可形容。
面對蠻橫暴力,面對專制威權的政府,面對無能僵化的官僚體制,面對難纏的訴訟當事人,律師有時候連自保都難,更遑論保護他人。故而律師顧問證書上所印的那句話:「本律師當依法保障之」,有時候聽起來,實在諷刺。
歲月荏苒,老成凋零,王慶雲律師已作古多年,鄭慶海、金輔政律師也相繼謝世,懷念之餘,往事幕幕湧上心頭。因為訃聞未達,不能親臨悼祭,謹以此文,作為紀念,願他們在天之靈,得到安息,下輩子不要再投胎當律師了。